段九 比较
“一曰课税，上虞县乃是中县，每年按中县的税收规格上交六成，上峰便不会责难；二曰刑名，维持本县平静无事，别老是让人越级上告，也不要激起民变叛乱。这两样都做到了，上峰如果还在大人的行政方面刁难，那大家都看不下去了。至于一些小节，像这些账目，都是看看的把戏，没什么用，管账的该拿的都拿了，谁还记录在案？”
张问忙道：“画中之人是寒烟姑娘，我也不好收那么多银子。这画就像琴，遇到知音，还在乎那点银子么？送你了。”
张问一边想，一边和旁边的黄仁直说话，“黄先生，帮忙看仔细一些，有什么疑点给指点一下。”
黄仁直点点头道：“恐怕是这样，而且省了这么些开支，羡余的部分，还不是他们拿了。”
黄仁直道：“公文和账目出了问题，按大明律，一般是追究吏员责任，大人管那么多干什么？只要抓住三点就行。”
张问感觉到手臂上传来的柔软感觉，吞了一口口水，便丢下笔，一把将其搂入怀中，只听得一声销魂的呻|吟，张问将什么烦恼都抛诸脑外了。
张问对冯贵说道：“念那日苦主的供词。”
张问叹了一口气，躬身拜道：“多谢黄先生指点。”
张问继续说道：“杖二十，枷示三日。”
吴氏道：“你居然被人撞个现成，现在人人皆知，我听门子说百姓叫你……你知道叫什么吗？”
下午申时有晚堂，张问便下令升大堂，同样的仪式，同样的鼓点，同样唱道：“升……堂……哦……”
张问顿时面有怒气。
张问若有所思地点点头，又问道：“刚才黄先生说三点，还有一点呢？”
“大功告成。”张问抬起头来，看见寒烟正呆呆地看着自己，便说道，“花的时间有点长，姑娘一定等得很无聊。”
那黄大石一直注意着那个“从犬门入”，听得真切，当即就说道：“草民认罪。”
“今年岁末有御史前往各地考察地方官员，大人只要过了御史那一关，起码这上虞知县是坐稳了，至少三年不会变动，那时候下边那些人，自然就归顺了。”黄仁直不紧不慢地说道，“县印在大人手里，他们要是不和大人合作，诸事不便。所以大人这时候不是想着怎么去斗他们，而是先坐稳了这位置，以长官的权力，还斗不过他们？”
这时候带上堂来的果然是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老头，骨瘦如财，怕就是为了一顿饭来代人挨顿打。
……
张问尴尬道：“等本官有了银子，一定本利还上。”
寒烟笑道：“早知大人有这手画，先前也不用回去取银子，惹得一帮子小人戏弄大人了。”
张问作恍然大悟状，说道：“那只要不激起民变，完成税收，怎么弄钱上面也不会管了？”
寒烟喜道：“谢大人的墨宝。”
“昏官。”
良久之后，寒烟气若游丝地讨饶道：“妾身觉得快死了，动不了了，大人、下回吧、大人……”
张问道：“黄先生真是我的官场老师。”
张问坐在签押房，若无其事地看着各房报上来的文书和账目。到现在为止，张问觉得已经给了沈家一个很好的印象，自己作为隐患的威胁已很小了。他在思考怎么才能放开手脚办点事，这么装傻混日子当然不是办法。
张问听罢说道：“管钱粮的是县丞梁马，他们是故意整我？”
黄仁直点点头，说道：“大人虽是进士出身，但毕竟年轻，能做到现在这样，已是不易。老夫受了大人这一拜，再说一句话。”
这时有衙役进来交签。签和牌票一样，都是派遣衙役用的，差点差役时使用签筒，筒中置签，上写各役姓名，差点某役，则抽其名签给衙役，事完差役将签交回。
黄仁直道：“抗税的，先打粮长，称为比较粮长，然后再比较里老，还不交，就比较欠纳家属。”
“哦……”
黄仁直摸着胡子玩儿，悠哉游哉地说：“大人要是事事都仔细看，能看得过来吗？”
张问道：“以黄先生的见识，就算是做总督巡抚的幕友，也是绰绰有余，不知何以要跟我到这上虞小县来呢？”
“哦？”张问看了一眼自己那副画，“这画值得起三十两？”
只见那副还未干透的画颜色均匀、笔法细腻，立体感十足，画中之人，面如桃花，身体曲线圆润流畅，正是在将抹胸脱去的瞬间动作。真是栩栩如生，跃然纸上，好像真的有一个美貌女子在面前脱那抹胸一般，露出半点嫣红，恨不得自己动手上去帮她撩开。
张问便对边上的皂衣招了招手，那皂衣走过来，张问说道：“叫人下手尽量轻点，打完给顿饭吃。”
张问当下就谦虚道：“请黄先生赐教。”
张问吃惊道：“为什么不按法律拿家属？”
张问想了想又提起笔，在旁边题了一句诗。寒烟用清脆的声音念了一遍，嘻嘻掩嘴而笑，抱住他的胳膊：“让妾身好生服侍大人吧。”
张问吩咐完，一拍惊堂木：“大胆抗税之人，给我比较！”
张问急忙虚心请教：“请黄先生指点迷津。”
张问道：“那就带上堂来……比较。”
“不急，不急。”
“瞧你这样，好像比在女人身上还费劲。”寒烟一边笑着将一块手帕递给张问，一边走了过来。
寒烟道：“妾身出三十两买这副画。”
张问拿过来看了一番，是说绍兴知府的什么亲戚过上虞县境，县府调拨五十两银子到驿站，作为那什么亲戚的路费。
这时候黄仁直又低声道：“根本不是家属，肯定是欠纳粮户雇的乞丐。”
“小的明白。”
黄仁直脸上露出沧桑的表情，强笑道：“大人是抬举老夫了，还是银子比较实在。”
张问道：“什么？”
冯贵当下心里就一喜，将供词念了一遍。张问问道：“黄大石，苦主李珂的供词，你可认罪？”
张问叹了一声气，说道：“抬出去，送还家属。”
张问点点头。吴氏皱眉，用严肃的口气说道：“大郎，你做了知县长官，乃是一方百姓的父母官，应该尽量关心百姓疾苦，怎么去那种地方？”
衙役将那老头按在地上，用板子啪啪打了十几下，就是比较完了。
张问不觉脸上一红。
衙役正要去拖那老头，突然说道：“堂尊，他死了。”
黄仁直呵呵一笑，忙起身还礼，说道：“老夫拿了大人给的工钱，所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，自然要对得起那银子。大人不必如此。”
“过来看看，像不像。”
“不敢，不敢，大人是十八岁中的进士，令老夫佩服之至，老夫考了几十年都没考上举人……呵呵，让大人见笑了。”
衙役道：“禀堂尊，罗家庄欠纳粮税三年，去年已比较了相应粮长、里老，小的昨日得了堂尊名签，已拿了罗家庄家属，请堂尊示下。”
过了一会，酉时已到，便击鼓退堂，张问回到内宅，换了衣服准备出去溜达。吴氏走进张问的房间，说道：“你又要出去么？”
张问大吃一惊，差点站了起来。后面的黄仁直低声道：“死了就死了，抬出去给雇主，自己解决。”
黄仁直指着面前的一张公文，说道：“就是这个。”
张问走上暖阁，在公坐上入座，皂衣跪拜，然后肃立。
皂衣将黄大石带下。
但冯贵选择了管主簿，因为他觉得这帮人势力很大，选他们要稳一些，不像新知县张问，听说还得罪了上边的人。
皂衣拿着供词下去给他画押。张问道：“现本官宣判如下，黄大石以盗窃金银罪，按《大明律》……”张问看向冯贵，冯贵低声道：“杖二十，枷示三日。”
黄仁直道：“意思一下就行。”
“带下堂去。”
昨天黄仁直说对欠粮的一般都这么干，张问就发了签。这会儿他就回头问黄仁直：“比较是什么？”
张问见他可怜，回头问道：“可以不比较吗？”
黄仁直道：“五十两显然少了，得五百两。”
“寒烟姑娘真让人销魂，我也想下回，可一回就是三十两……要是都给你了还好，白白便宜了那帮奸商。”
寒烟一看顿时发出一声惊叹：“大人还真是丹青妙手……”
黄仁直道：“只要没有太明显的把柄，一般不会管……像大人这样的，虽然和上边的人有隙，但他们不会破坏一些规矩，一般就是外察的时候，察到大人发现不是自己人，就写一篇文章谴责大人道德败坏，弹劾罢免。”
这时候那书吏冯贵立刻紧张起来，实际上冯贵不是真的有恃无恐，他也是在赌，在新知县和旧主簿之间的选择。赌就有风险，如果张问的知县能坐得久，他冯贵肯定讨不得好。
“好，拿给他画押。”
牌票为纸质，上面用墨笔写明所办事情，限定日期，用硃笔签押，并盖官印。
第二天照常上班，衙门里的人见着张问仍然一本正经有板有眼的干自己的事，打梆的打榜打点的打点，但张问达明白这些人在后面肯定会嚼舌根，将昨晚那事作为笑谈。
张问道：“黄先生一席话，那点俸银是付不起的，所以我要谢先生。”
“哪三点？”
寒烟回过神来，忙摇摇头笑道：“大人一本正经认真起来的模样还真好看哩。”
“有亲戚在朝中为官。不按规矩比较，其他粮户会觉得不公平，所以雇了乞丐。”
黄仁直又道：“刑房书吏那事弄到这个份上，大人昨晚的事搞得人人皆知，引为笑谈，胜负已分。大人不要再咬住不放，尽快处理为上。大人不计较，反而让他们琢磨不透。”
黄大石急忙磕头道：“谢大人不杀之恩，谢大人不杀之恩。”
“来人，带案犯黄大石上堂。”
黄大石戴着链条跪在堂下。